我在文章中多次写到过父亲和岳父,总感觉没有写到位,没有写透。
父亲是四零年代末的人,岳父是五零年代后期的人,和所有人一样,他们的性格、行为特征、乃至一生的命运,都带着原生家庭深深的印记。
父亲自幼家贫,这是他们那一代农村人共同的特征,姐弟三人,他是老幺。父亲很聪慧,我小时候听乡亲们说父亲最多的,就是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老师常常因为回家干活而误了上课。这时候老师就会指定父亲替他上课,一个十来岁的孩子,像模像样地拿起教鞭,煞有介事地为同龄的孩子讲课讲题,这成为乡亲们口中的传奇。但家里太穷了,爷爷早逝,奶奶是一个没有什么见识和能力的家庭妇女。据说当年有人给大伯提亲,女方就要几尺布,奶奶没有钱买,又没有脸皮去借钱,导致老实的大伯终生未娶。父亲的天赋再高,也只好上到小学毕业,辍学务农。父亲长大后,因为众所周知的聪明,在村小当过几年民办教师,就是在当教师的几年,和我母亲相识结了婚(母亲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,看中的是父亲教师的身份,直到今天,她提起父亲就来气,一辈子看不上他)。但可能是家庭贫困的原因,也可能是天生的随意,父亲卫生习惯不好,不修边幅,非常邋遢。他时常穿着破烂的衣服,蹲在凳子上备课,脚臭味熏人。久而久之,其他教师不断提意见,村领导只好让父亲回家,六年的教学生涯宣告结束。
在父亲有限的求学生涯里,居然练就了不错的硬笔字和毛笔字,还有不错的文字基本功。一到过年的时候,左邻右舍的春联就被父亲承包了,父亲的字,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自认为字写得还行的人,也感到自愧不如。父亲看了很多杂书,三侠五义,三国水浒,杨家将说岳全传什么的一大堆,闲时还爱写几句顺口溜,行文颇有意趣。
天才大概率都是偏才,父亲的高智商在农村几乎派不上用场,也不能转化为养家糊口的真金白银。反而是他的短板,使他在村里处处受限。他情商不高,脾气不好,一辈子不会和人正常唠嗑,没说三五句话就扯到他的江湖杂学上去,开启吹牛模式,又加上天生邋遢,形象不好,在农村受尽白眼。自我记事起,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我母亲在操持,我母亲是穆桂英式的人物,有见识,有能力,有气场,处理事务条理分明,乡邻们都很认可。父亲虽然不服气,但看到母亲确实撑起了这个家,只好甘居幕后,下死力干活,农闲时拉着车子到处收废品补贴家用。
父亲也有过高光时刻。八九十年代,农村人的业余生活非常匮乏,喝酒没钱没条件,打牌要防着派出所去抓赌,去茶馆喝茶聊天成为主要的放松方式。每到夜晚,在我家后头的大院,一个本村大哥开的茶馆里坐满了人。一壶茶大概是一毛钱还是两毛钱,在昏黄的灯泡下,人们有闲聊的,有打纸牌的,有下象棋的,打发着夜晚无聊的时光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父亲开始为众人讲评书,从杨家将,岳飞传,水浒传,一本一本讲下去。于是,每到夜晚,大哥的茶馆里挤满了人,都是冲着我父亲的评书来的。大哥也会来事,把中间最好的位置给父亲留出来,泡上一壶酽茶,放上两包香烟,等待着主角上场。在众人的期待中,父亲闪亮登场,开始他绘声绘色的评书表演。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记住了那样的长篇大部头,又是怎么做到那么精彩的表演。从那一刻我知道,我们这几个做儿女的天赋,都不如父亲。我也知道,父亲的天赋,在农村就是屠龙之技,百无一用。
随着我们的长大,父亲渐渐老去。他的脾气变好了,但依然不讲卫生,烟瘾依旧很大。现在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种植蔬菜上,我老家前后两处宅院,他把房前屋后、左左右右,都开辟成了菜园,一年四季,青绿不断,每当我们带着大包小包的绿色蔬菜离开,是他的最满足的时刻。我们兄妹几个混得还算不错,为人也行,父亲在村里的地位日渐提高。他除了种菜,就是去茶馆喝茶,和几个老头打个小牌。
我的岳父兄妹五人,小时候家里自然是要多穷有多穷。因为穷,在岳父十来岁时,被送到湖南的一个亲戚那里讨生活。也许正是由于少小离家,缺乏家庭的温暖,才让他有一种不安全感,也由于缺少管教,让他的性格异于常人。
岳父将近二十岁的时候才回到家乡,已经养成了唯我独尊,随性而为的性格。爷爷见他调皮,爱惹事,就不敢把自己的一身武功交给他,而是偷偷传授给岳父的双胞胎弟弟。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,智商却大不相同,这个岳叔没有学会武功,反而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岳父学到了精髓。有了武术的加持,岳父更是呼风唤雨, 后来本地的几位江湖大哥,当时都是岳父的小兄弟,他家的院子里,每到夜晚,站满了前来学武功的毛头小子。
随着爷爷奶奶相继早逝,岳父不得不担负起养家的重任。他开过饭店,那是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,因为做饭口味好,人又豪爽,生意很是兴隆。有钱了,花起钱来也不心疼,九几年的时候,给他闺女(我妻子)买一架雅马哈电子琴,花了两千多元,在当时是什么概念?
岳父最终还是吃了性格的亏,他大而化之,不计较成本,陪酒陪吃陪喝,风风火火一年到头,一算账一没啥盈利,都在平时浪费了,有些欠帐还得岳母去要,饭店慢慢开不下去了。岳父曾经买过一部手机,当时是双向收费,一分钟六毛还是一元,谁打电话都往外借,要知道当时固定电话都是稀罕玩意。月末一交费,话费一千多元,自己直接不玩了。
岳父还卖过电机,赔了两万多元了事。后来又开理发店,生意挺好的,但他干不长,又停了。出去打工,最多一个月就回家,不是嫌老板傻,就是嫌同事笨,唯独不反思自己。岳父学东西快,厨师,理发,电焊,一看就能上手,连画画都是无师自通,像模像样,他自学的针灸,自学的易经,这也成为他吹牛的资本。可惜,再高的智商,没有稳定成熟的个性,不能转化为财富,也是白搭。前年岳父突发奇想养鹅,又赔了几千元。
父亲和岳父有相似之处:都很聪明,情商都不高,现实中混得都不好,都没有成功地养家糊口,也没有实现人生价值。他们也有区别:父亲晚年变得平和,已经从心所欲;岳父仍然保持愤怒,自负自己最棒,对所有人都看不上,对一切都无能为力。
我常常想:如果父亲能够接受高中教育,在他那个时代,一定是一个出色的文化工作者,而农民这个职业,给他披上了枷锁,一辈子无法挣脱,蹉跎到老。我也总是想:如果岳父多受几年教育,如果有一个能力强的贵人来规范他的行为,把他放到任何一个岗位上,都是一员猛将。可惜生活不能做假设。
每一代人,都有他的无奈,也有他的因缘际会。父亲和岳父,有种种的缺点和不如意,但他们的善良和坚守,是给予我们的最大财富。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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