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夫君是黎都第一美男,新婚之夜,听说那女人要生了,他连我的喜房都没进,摔了喜球,两步跨上接亲的高头大马,就要去藏娇的京郊别院。
他很聪明,没有走侯府正门,那样不用到天亮,全黎都都知道,建宁侯的宝贝儿子在新婚夜逃婚了,到那时,莫说街头巷尾的流言,官邸同袍的耳语,皇帝的诘问就够他牢底坐穿的了。
这是当今陛下的第一桩赐婚,是莫大的恩赐与荣耀,他怎么敢打陛下的脸呢?
他骑着马,被脑子不糊涂的家丁拦在了门口,可家丁再勇也不敢硬拦这府里第三当家的主子,很快,这几个家丁就被威胁得松了门栓,枣红马一声响鼻就要抬步——
恰此时,陆盛奕,这位建宁侯公子,我的夫君,被闻讯而来的老夫人——他的亲娘抽下了马。
02
而我这个新娘,就坐在不远处的屋脊上,一手拿酒,一手抓肉,边吃边喝边看戏。
一炷香前,我从二十年后复生到了这具才二十岁的身体里。
被“小姐醒醒,别睡了,你在洞房啊”吵醒时,我是混乱的。
记忆停在我死去的那一刻,我喝下了可叫人无痛往生的相思引,将莲花灯砸在浇透了桐油的木头上,便再无知觉。
这千金一壶的相思引药效果如山羊胡老道所言,三滴见效,无痛往生。
可是,我没料到睁眼所见不是地府,而是人间。
我复生在了一生败笔的开端,与陆盛奕的新婚之夜。
03
这桩婚事来得突然。
元启一年,颜国归降,中原一统于我大雍,我青梅竹马的王上萧辙封禅泰山,黎都称帝,废前朝纪年,开新历元启。
萧辙祭天称帝那日大封百官,盛宴群臣,我随父亲戍北多年,再见故都姐妹,一时快意喝多了些,待到次日酒醒,惊闻自己被赐婚给了个面都没见过的男人……
真的,如果不是顾及牧家一百四十九个脑袋的安全,我一定摸进黎宫把萧辙的头打歪!
但家族就是这样沉重而甜蜜的负累。
我不是一个人,所以我接旨谢恩。
平心而论,这婚事于我也算合心。
陆盛奕,男,年方二十,神清骨秀,卓越俊逸,有黎都第一美男之称。
更妙的是他家三代单传,人口简单,他爹又是我爹多年的老部下,昨日宴前新鲜出炉的曜侯。
凭两位家长的关系,我进门后怎么也受不了委屈。
而定亲后,手下打探来的消息也没有叫我不满意的,陆侯不愧是我爹带的兵,治家有方,唯恐儿子年幼无知时醉于脂粉红颜,因而规矩甚严,房内干净,伺候的都是小厮。
唯一令我疑惑的是赐婚人,萧辙他怎么会允许两个本就亲密的武将强强联合?
他也喝醉了不成?
那个安心备嫁的我不曾想到,这皆大欢喜的金玉良缘,在新婚夜就闹出了这样难堪的丑闻。
前世我为了大局咬牙忍了。
如今从头来过……呵。
我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,把这装合卺酒的玉瓶狠狠砸在屋顶,摔了个玉碎瓦烂。
04
我抄小路一路狂奔,待回到小院时,新郎官趴在临时搭就的软轿上,正由四个家丁联手抬进院门。
时机刚刚好。
他们大张旗鼓地进了院,一点没知会我这个主子的意思,也是,他们眼里,这院子的主人是布轿上那位躺着的爷。
没关系,我也不打算要他们认主尽忠。
现在,他们被我从将军府带来的娘家人拦在了喜房外。
我打开房门,布轿前精神抖擞的老嬷嬷笑眯眯地走上前来,道:“公子喝了酒太高兴,一时没注意踩了香蕉皮摔了,已经罚了偷懒的下人,府医在后面,夜里要劳烦少夫人了。”
柚子附耳告诉我,那是陆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,议亲时她见过几次,是老夫人的陪嫁,很受倚重。
我当然认得,这一夜陆老夫人处置了儿子立时上马赶赴儿子藏娇的别院,府中善后事宜都交给了这个陪嫁嬷嬷。
前世我为了大局,忍着恶心配合了陆夫人描画太平的手笔。
这一次,呵呵。
“抬后院去吧,”我从容道,“正房挂彩,不宜见血,大不吉。”
这老嬷嬷听了,倒也镇定,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,最后体面笑曰:“洞房花烛夜,苦了少夫人了。”
“有什么可苦的呢?今夜双喜临门,媳妇孩子一步到位,多好的事。
哦,大公鸡还见了血,只可惜不是童子鸡,不然还能驱邪避煞,那就是三喜临门了。
同喜啊,老夫人还没下喜堂就当了祖母,我这还没揭盖头呢,就先当了娘。”
没人想到我直接撕破脸面,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安静得针落可闻,我笑意盈盈地扫过他们躲闪的眼神,一点也不在乎软轿上被堵嘴绑了手脚的少爷。
一鞭子就想把这件事盖过去?做梦!
那老嬷嬷一看弄巧成拙,自是偃旗息鼓,闭紧嘴巴,灰溜溜安顿她的少爷去了。
我一个人独占喜房大床,香喷喷睡了个美,一夜好眠自然醒。
第二天我自然醒来,洗漱毕,我坐在铜镜前任柚子为我梳妆,听樱桃低声复述她打探来的消息:“昨夜后院闹哄哄地换了几遍热水,折腾到鸡鸣才安静,不知道的,还以为这陆少爷生了一宿孩子呢!”
她说着笑起来,我知她逗我开心,便赏她一个橘子堵嘴,道:“还有呢?”
“陆夫人天亮前回了府,他们昨晚走时骑的马,回来时多了架马车,车上下来的女人抱着个孩子,不过看那女人穿着打扮,我觉得八成是奶娘。”
樱桃猜得不错,陆家虽然三代单传缺孩子,但陆夫人还没有糊涂到让外室挟子邀功的地步。
闹出这么大风波,那外室自然进不了门,不仅进不了门,她还为自己招去了“难产而亡”的丧钟。
她死了,那个孩子才能勉强清白地走进陆家大门。
那个在情郎大婚时妄图以子争宠的女人,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吗?
她自作聪明地想用儿子邀功,用流言加压,让陆家为了体面把她抬进陆……府做姨娘。
她做够了外室,迫不及待想转正、想见光。她哪里知道,她依靠的男人根本当不了家,在阴影里保持死一样的安静才是她最好的选择。
说来陆盛奕也算深情,把她藏得那样深,保护得那么好,连我爹都没查出他在外面偷摸着养了人。
她倒好,急着进门,选在最不该的时间,让自己见了光。
殊不知见光对老鼠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,掀翻了陆盛奕保护她的屋顶子,她就不是别院的女主子,而是陆小侯爷官服上的泥点子。
陆夫人怎么可能让这样一条会反噬主人的疯狗活着见到太阳。她大约恨极了这外室,婚礼上闹出私生子来,简直是啪啪扇她的脸。
不过陆家三代单传,确实缺极了孩子。
所以,这个不知名女人的儿子,作为陆盛奕的第一个儿子,便能在她死后,踏着她的残灰,认祖归宗,安享富贵。
用自己的命为儿子铺路,她愿意吗?
或许是愿意的吧,就算她不愿意又能如何呢?
昨夜驾临别院的是老夫人,是孩子的祖母,却不是她的情郎。
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想攀附大树得到泼天富贵,就要有被大树抛弃的觉悟。
虽然按黎都的风气,她也是我的污点,但我一点都不在意,重回年少,我迫不及待要和陆盛奕和离,好甩开陆府这个烂泥潭。
逆天改命!逆天改命!
我只关心和前世相比,今生的故事在我的推力下发生了哪些变化。
05
现在的局势对我而言不算有利。
大雍承袭前朝旧制,娶了妻才能纳妾,有了嫡长子才能生庶子,在正房夫人进门前就闹出庶子,那是乱了规矩、要叫人耻笑的蠢货败类。
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,谈什么为将为相、治国平天下?
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日子却是关起门来自己过的。
正室夫人进门前闹出庶子虽然不体面,可只要新夫人愿意忍,众人一看,吃亏的那位都不在意,看热闹的谁还赤头白脸地替她找场子呢?
我前世之所以忍了陆盛奕,不是因为他如何,而是为了我爹,因为他娘。
陆夫人是个体面人,她给的补偿很到位。前世,还没等我兴师问罪,第二日请安时,她就把侯府所有账本交割给了我。
中馈大权放得这样痛快又利索的婆婆黎都怕是只此一个,我最怕内宅女人扯头花,能有陆夫人这样开明的婆婆,我顿时就觉得陆盛奕这个烂黄瓜也不是不能凑合过了。
毕竟里子比面子更重要。我和陆盛奕不过一纸婚约,婚前本没什么感情,我恨的不是他爱上旁的什么人,我恨的是他伤了我的脸面、牧家的脸面。
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便宜,如果得了里子,面上吃亏一二也无大所谓。
他的母亲也为儿子的莽撞做到这样,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?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。
所以,前世我十分开明,为陆盛奕置办了一后院的美妾,乐得清闲。
这纯属贪小便宜吃大亏,前世的我不图夫君封侯拜相,毕竟我父亲已经位极人臣,我不图陆盛奕爱我,毕竟新婚夜他直接明牌,我只图侯府日子清闲,可以尽情享乐。
而陆盛奕连这点要求也不能满足我,他狗胆包天,阴谋造反,直接祸祸了我九族。
所以重来一次,我决定报完仇就走人。
06
解铃还需系铃人,赐婚想和离,还得找皇帝。
由于我爹和陆侯爷早在大婚前月就奉旨剿匪去了,所以,没有家长做主的我,只能亲自排兵布将。
卖惨不能自己卖,我选了最古板、最守礼的御史大夫作为传话筒。
为了防止他老人家信息不畅,我特意安排了三个说书人埋伏在他上朝的必经之路上,他常去的三个早点摊一家一个,保准万无一失。
算算时间,陛下大约正在暴怒。
虽然久未谋面,但作为一个差点成为皇后的青梅,我对于当今陛下还是十分了解的。
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,十分爱重自己的面子。
他最不能忍受的,就是臣子的不尊不敬,阳奉阴违的挑衅更是能把他气得哇哇跳脚。
于他而言,天子赐婚是莫大的荣耀,被赐婚的敢在新婚夜闹出此等丑事,可视为挑衅天威!
我相信,他咽不下这口气。
果然,我的早饭还没吃完,就听闻前院召人接旨:
曜侯教子无方,罚一年俸禄,陆盛奕对皇帝不敬,念在曜侯征战多年只此一子,便赐五十鞭闭门思过,婢女大不敬赐死,孽子没入奴籍。
接了旨,陆盛奕面色惨白。
旧伤未愈,又添新伤,希望他受的住,这可不是他母亲打给我看的放水一鞭。
两个专门行刑的壮汉,一对鲜血浸润的牛皮鞭。
祝他好运,受完有命。
第一鞭,哀嚎似杀猪。
第十鞭,他咬在嘴里的木棒脱口,惨叫声穿透了半条街。
二十鞭,气息奄奄。
三十鞭,再扛不住,晕了。
老夫人早在二十鞭时就撅了过去,毕竟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,昨儿熬了一整夜,大喜大怒情绪多变,这会儿心疼儿子,一时急火攻心,撅过去眼不见为净。
但我不得不出面,请求监刑的太监总管择期再行刑。
总不能真把人打死了。
虽然这鞭子是陛下赐的,却顶着为我出气的名义。
皮肉之伤是他该的教训,打出好歹来曜侯就要记恨我和我爹了。
结亲不成,也不能结仇啊。
大内总管看着我笑得和煦:“就按牧小姐说的来。”未等我说谢,又道:“闹出这种丑事都是老奴失察,陛下让我在行刑后带您进宫,咱们这就走?”
萧辙要见我?这是我没料到的。
算上前世,我们有十七年没见过了。
心中怯意突生,可本能驱使下的左腿却向前迈了一小步。
人会骗自己,身体反倒诚实。
07
我和如今这位年少失祜、未及冠就圈禁亲娘、二十岁便叫诸国俯首的皇帝是青梅竹马。
那年先王暴毙,排得上名号的贵族都在灵棺前动情哭丧,我和娘作为上将军的家眷也被编入守灵的队伍。
我哭不出来,四分激动三分遗憾二分惋惜一分懊恼地跪坐着走神。
国君啊,那传奇的十年平定七国的王,我的偶像英雄,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他,却是在他的葬礼之上!
还隔着厚厚的棺材板和密集的假哭人群……实在是太扫兴了。
我十分想一睹先王真容,传闻中他身高八尺英俊倜傥,走路上都会被姑娘撒花。
作为上将军的爱女,我本以为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。但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,却果断拒绝了“把我夹带入宫”的请求,甚至不顾我的哀求,把我关进冰冷的书房。
所以,当我在内侍的带领下步入先王停灵的后殿,见到那个躲在我父亲身后、据说是先王唯一子嗣的小东西。
我失望极了。
偶像的儿子,竟然是这么一个小豆芽菜,又瘦又小,毫无王霸之气,他软软糯糯怯生生躲在我爹身后的样子,简直像个小姑娘!
只一双眼睛黑亮如漆,勉强让我找到了关于先王美貌的一点安慰。
我爹作为先王临终交托的顾命大臣,寸步不离地守在新王萧辙的身边。
他这会有事,叫我来照看小萝卜头一会,特别强调要寸步不离。
我就坐在这小萝卜头对面看着他,两个人呆坐着像一对傻子,只是那时我不这么想,总角之年的我尽心尽力地对待我爹交托给我的任务,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豆芽菜看,内心充满了责任感与自豪感。
并没有像话本戏折里那般发生什么命中注定的曲折故事,那天无事发生,我爹很快就回来了,我被亲爹夸得飘飘然,高高兴兴地往前殿跑。
却冷不丁听到豆芽菜尖利的一声:“不可以笑!”
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间极富穿刺力,我吓了一跳,瞬间反应过来,母亲说了这几日国丧,国丧期间是不能笑的。
可我一时放松就忘了。
我被吓住了,哇哇大哭起来。
其实我没有掉眼泪,这是一种战术,只要这样就很可能逃掉做错事的责罚。
这豆芽菜就被我唬着了,他还没有帝王的威严:“对不起,我,我不是故意大声的,我,我只是……”
甲胄磕地,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:“殿下没错,殿下一片赤诚纯孝,是小女失礼了,她还年幼,望殿下宽恕她这一回。”
我爹哗啦一声跪下了,我吓得假哭变真哭,膝盖一软也扑通砸在了地上。
他慌了:“将军,将军快起来!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他拉不动我爹改来拽我,我爹没起我可不能让他拉起来,不过他也没那力气就是了,他拖我嚎,那瘦胳膊勒得我早上的饭都要吐出来了,他终于放弃,颓丧道:“稚子何辜,我原谅她。”
这就是我与雍王萧辙并不美好但印象深刻的初见。
08
国丧结束,我回到家,便自以为可以回归从前平静快乐的幸福生活。
并没有。
我那个爹开始了他不着家的忙碌生活,对此我表示一忍再忍、忍无可忍。
因为我是爹宝。
爹说娘生我时很危险伤了元气,他很心疼,因而抢着带我,怕我累到我娘。
我被我爹带习惯了,从小就跟在他身后当尾巴,坐在他肩膀上当鹰,窝在他臂膀里做小公主。
这是怎样的快乐啊,要知道我娘只会让我绣花背书与唱歌……
但如今我的快乐都没有了。
我已经很久没能和我爹去骑马兜风了,因为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被那个叫萧辙的新王霸占了。
那个凶巴巴的豆芽菜是缠人精吗?天天缠着别人的爹不放!他已经足够大了是个可以独立行走的王了!
他应该把我的爹还给我。
奈何我爹太忠心。
他说辅佐教导王是他的职责,他不能辜负先王所托,只能舍小家为大家。
呸,他就是腻了我被那个缠人精勾了魂!
喜新厌旧的臭男人,是我不够可爱吗?
我倒要会会这只公狐狸精。
我愤愤不平,国丧那时不愉快的记忆还没忘,又添了一笔新仇。
可为了抢爹,我不得不委曲求全,捏着鼻子进了宫。
我的身份是伴读。
可除了礼貌的客套,我与我的伴读对象默契地选择了互相无视。
他冷漠,我也不会主动。
我们矜持着,高傲着,只偶尔互动给我爹看。
牧护这个傻大个真好骗。
被我们两个叠起来都没有他高的小娃娃糊弄了一个多月。
他甚至以为我们关系很好,只是小朋友慢热太害羞。
呵呵,只是勉强相安无事罢了。直到那一天,御花园,豆芽菜萧辙被人欺负了。
而不巧,我看见了。
那是我三观尽碎的一天。
萧豆芽菜被一个小胖球推在地上,头上黏了杂草,护着肚腹蜷缩起来,姿态狼狈又可怜。
霸凌者很聪明,拳头都打在看不见的暗处。
而被欺凌的那一个,竟然不声不响地挨着,不反抗,不求救。
他是蠢货吗?
你随侍的宫人呢?
我真想拎起他的耳朵倒一倒,看看脑子里是不是灌满了了水。
国丧那天明明对我很凶!
而那时我只是笑了一下还又不是故意的。
可如今你被人按着打,看挨打的姿势还很熟练……
你丫的志气呢?你可是王上!是我爹护着的雍国之主!
我愤怒了。
但在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小崽子前,我得先解决了外部矛盾。
我抄起家伙——过家家捣的菜叶饼砸他们,他们尖叫。
我笑了。
我可是上将军的女儿,是还没学会走路就骑在上将军头上、拿格斗训练当亲子互动游戏玩儿的人。
处理他们对我来说非常简单,一群光有蛮力不懂技巧的蠢货,被打痛了,像快要被宰了的猪似的大喊大叫,招来了一群“姗姗来迟”的宫女太监。
我冷冷地看着这些没用的奴才,护在小豆丁面前。
我自认是英雄救美的英雄,这个白嫩嫩的豆芽菜是我救下的美人。
我心中充满了正义感,像一位刚打完胜战的将军。
不,我就是。
轻而易举的胜利让我浑身都轻飘飘的,然而下一刻,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了,我手里拉着的那只幼爪猝然握紧了。
我顺着他的视线聚焦之处转头看去,一个华服女人走了过来,她所过之处人群自动退散、拜倒一地。
那窝哭爹喊娘的胖子也闭嘴了。
那是豆芽菜的娘,王太后丽姬。
我行了礼正要告状,却突觉气氛不对。
她在看那群鼻青脸肿的胖子。
可她的儿子在我这里啊。
我疑惑的目光扫过萧辙,他漆黑的瞳闪着焦灼,冲我摇头。
我还不解着,这个雍国最尊贵的女人就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。
“你干的?”
她问了我,却不听我的回答。
话音未落,那双细长白嫩的玉手掐住了我的脖子,把我径直提了起来。
慌乱,挣扎,我对上了她的眼睛。
我不知道我的眼里有什么,可能有恐惧,但更多是疑惑。
为什么?我救了她的儿子?她不该感谢我吗?
难道那些小胖墩有什么特别身份?可这个月雍国并无来使,最尊贵的男人仍然是我身后的豆芽菜。
我在痛苦间看清了她的眼睛,那双可怕的黑瞳冷冷地望着我,而指甲掐进我的肉里,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,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。
09
“哪来的野丫头。”
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,可我耳中听到的却是眼镜蛇吐信的嘶嘶。
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,脑子却锈掉了,生不出反抗的意志。
直到听见小豆丁尖利的吼叫:“母后!她是为了救我!”像极了那天他突然爆发的“不许笑”。
而后,天旋地转间,我砸在了一团柔软之上,是萧辙,他骨头太硬,硌着我肉疼。
我翻了个身爬起来,扶着喉咙呛咳。
而坏女人依然慢条斯理地发问:“哦?你受了什么,需要她一个丫头片子来救?”
我不否认她的美丽,只是此刻她赖以荣宠数年不衰的美貌在我眼里,被后怕扭曲成了毒蛇的凝视。
她的声音很好听,有一种冰的质感,更像蛇了,吃人的毒蛇。
怎么会有这样坏的母亲。
那一天上将军及时赶到,救下了他莽撞的女儿和颤抖着与王太后对峙的王上。
但我久久无法回神。
很难形容那种感觉,当死亡的阴影突然降临,我才真正明白王宫的可怖。
它吃人。
入宫前母亲叮嘱我要谨言慎行,要小心,我虽听进了心里,却实在没什么实感,耳边风吹过就忘了。
但我现在懂了。
濒死的恐惧感是最出色的夫子。
欺凌者并不高明的手段,之所以能让受害者有口难言,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权力。
谁掌握了权力,谁就可以评定善恶、主宰黑白。
人命如草芥,众生皆粪土。
权力啊,就是这种翻云覆雨的东西。
10
我发烧了,那一天回家后我就起了热,我躺在床上,裹紧了被子,身子依然冷得发抖,可脑袋却热得像烧了岩浆马上就要喷火,神思恍惚,冰火两重天。
我迷迷糊糊地,眼前浮现了王太后的脸,她冷冷地看着我,那眼神,像看着一只她单指就能碾死的蚂蚁,叫我恐惧又厌恶,却也在恍惚间,听见了一个狂热的声音:
我想要比她更高的权力,可以掐着她的脖子、把她压在案板上处死的权力。
半梦半醒间我听见母亲的质问:“女儿变成这样,你满意了吗?她才几岁,你就狠心把她送进那个吃人的地方!牧护,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!
你想让她在里面被锁一辈子?”
我想说:不是的,是我自己要去找爹爹的。
而且,我还要去。
因为我离宫时,萧辙抓着我的手,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紧紧地看着我,像极了不舍:“喂,你不会是怕了吧?你明天就不来了吗?”
我说了什么?记不清了,好像是:“我才不怕,我一定来。”
可我起不来床,睁不开眼睛。
有什么东西拖着我沉下去。
我挣扎着,挣扎着,听见了一串温柔的细语,它们钻进我的耳朵,像小勾子在心里抓挠,痒痒的,有种上瘾的舒服,像猫被摸了下巴呼噜呼噜,恍惚间整个人都轻飘飘地,还想听更多,可那声音戛然而止,我就醒了过来。
经此一难,我娘扣了我半个月养身体,舍不得让我再进宫,可我执意继续,撒娇卖乖,她终于松口,却是千叮咛万嘱咐。
我再次进宫那日,萧辙别别扭扭地先开了口: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。”
“哼,我只是出去踏青了。”
“胡说,你生病了。
师父说你烧得不轻,梦里都在说害怕。
对不起,你如果怕,以后可以不来的。”
可他眼里分明说着舍不得我。
哼,谎话精。
我注视着这双含了水的狐狸眼,想起了偶然听过的闲话,他亲娘,那个漂亮却恶毒的王太后,本是最低贱的胡姬,被商人献给了还未继位的先王,以美色俘获了这位年轻贵族的心。
我想,他得了他娘真传,小小年纪,就给我下了蛊。
嗐,怎么办呢,谁叫我心善呐。
11
有了患难与共的情谊,我与萧辙再无嫌隙,感情一日千里,好得能穿一条裤子,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。
我给他起了很多外号,他无可奈何,不知是玩熟了胆子大了,还是把我当了自己人就本性暴露,他开始拽我的小辫子。
我们就这样打打闹闹、跌跌撞撞着跑过了那段勉强可以称作无忧无虑的好时光。
我是他为君之道的伴读,是他切磋武艺的对手,是他最好的玩伴,和唯一的秘密共享人。
朝夕与共的岁月长了,我的目光不可控地被他吸引,变质。
而他也在一次秋猎上,因我看向别人的目光,发起了冷战。
那时他已经在岁月间悄无声息地长成了连父亲也要仰望的高大少年。
先王的俊美与王太后的秾丽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,升华为一种不可言说的摄人风姿。
他是那样地灿烂夺目,黑金王袍所过之处,贵族小姐们看向他的眼神热切又羞涩。
有人大胆投花,他便微笑回礼。
我恨得咬碎了银牙,气得很。
他长我三岁,那年十六,该成家了。
12
我身在王宫,听得到很多内幕。
因为先王生育晚,撒手人寰时萧辙才一点点大,搞得王权不稳,雍国一统天下的征程也被迫中止,所以王族与众大臣对萧辙为王族开枝散叶这事看重得很。
这场为期三天的春猎,哪里是来打猎的,分明是专为新王选妃而设的相看宴!
而我想让这个陪我长大的少年只属于我,这念头因何而起、从何时起已无从分辨。
总之,当意识到这份独占欲时,我已经戒不掉这个名为萧辙的人了。
我不想把他分给别人,我希望他的目光只看向我。
他笑意盈盈望向旁的女子的样子,让我嫉妒到想把他关起来。
但我不能,我没有身份更没有立场,我只是他名义上的伴读,没实权的玩伴。
那时情窦初开的我们,虽有些男女暧昧的小心思,却因为彼此太过熟悉,而分不清对方那份逾越是友情还是爱情。
暧昧愁煞人,相思断人肠。
选妃危机悬在我头上,我不想再猜他的心思。
我要他明明白白说出他的心意。
那份我坚信存在却总因他没有明说而怀疑的爱意。
所以,我故意的。
故意和那些小将军小侯爷,那些年轻俊俏的小少年们比箭射猎,称兄道弟,
春猎么,玩么,我可会了。
我套上骑装,骑上白马,很快就和这些年纪相仿的少年们打成一片,白天组队进山打猎,晚上围在篝火旁烧烤吹牛,外加讲鬼故事。
萧辙自我和别的少年说笑起,就开始冷战。
可我这回不哄他了。
我故意无视他望向我越来越冷的目光,装作看不见不在意的样子。
我在等他向我低头。
我只能等他低头。
第一天没有,第二天没有,第三天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,他是不是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在乎我?
如果他不像我这样爱他……
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。
我在猎狐时失控,一个人深入丛林,和伙伴走散。
我不识方向,记不得路,所以总与人结伴。
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,听着四面八方似有若无的兽吼,便无端生出恐惧来。
入目是茫茫的绿,我开始后悔为了逼他开口绕这样大一个圈子。
但后悔已经无用了。
这里真的有猛虎!
我啊啊乱叫着挥鞭如风,急得眼前都出现幻影,萧辙怎么会进来?
他不是在山林之外和小姑娘们微笑谈情吗!
“趴下!”
是萧辙的声音!
“别怕!趴下!”
真的是他!
他弯弓搭了三支箭,箭尖朝我身后的虎,大喝一声:
“相信我!趴下!”
我热泪盈眶,紧紧搂住马脖子,把自己附身贴在马身上。
利箭呼啸而过。
野兽吼叫着,在接二连三的呼啸声中断了气。
我惊魂未定,不知何时马停,萧辙安抚着把我抱下马:“不怕,不怕。”
他紧紧抱着我,吻我惊魂未定的眉心与鬓发:
“萧哥在,不怕。”
“你说清楚,”我三魂未定,就听见自己砰砰跳的那颗心自作主张地撕下了欲盖弥彰的皮:“你说清楚!”
“我和你,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!”
他看着我,眼里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暗色:“一定要说吗?”
“说清楚你为什么亲我!为什么救我,你也会亲别人吗?那些姑娘,你以后也会亲她们吗?”
他叹口气,像妥协了一样,道:“不会。”
他吻上我那两瓣唇,微凉的舌撬开我的唇缝,在耳鬓厮磨间重复:“不会。”
他在兽王的尸身前向我郑重许诺:“霜华,牧霜华,我雍王萧辙永远只心悦于你一人。”
我欢喜得不得了,被这句情话激动得什么矜持绸缪都忘记了。
我迫不及待地向他确认心意:
“你只能有我一个。”
“嗯,只有你一个。”
“你不能看别人……男子可以,那些姑娘不行!”
“嗯,只看你一个姑娘。”
“我也只会有你……以后儿子女儿都越不过你,最喜欢你!”
他笑:“你才多大,自己还是个孩子吧。”
我不许他笑话我的心意,严肃地板起脸,认真地告诉他:
“我真的想过我们的未来。”
“阿辙,我知道你的抱负,你想亲政,你想做一个真正的王,你放心,我会帮你的!”
他捏我的鼻子:“呦呵,小不点,你还知道什么?”
“我还知道你需要孩子,他们都要你生孩子,很多孩子,我会生的!你不许娶别人,我来生!”
他大笑:“你还是个孩子吧!”
我打他:“就算是孩子你也亲了,你已经和我亲嘴了臭流氓!”
那时我对权谋的理解太过稚嫩,一腔真心,爱意赤诚,就算包着独占他的私心,也足够坦荡。
没有人教我如何去爱,我只是无师自通地、学着父母的模样——
爱一个人就是想他所想、忧他所忧、爱他所爱、恨他所恨。以真心换真心,竭尽全力,为他成事帮忙。
这是本能而非刻意学来的技能。
以至于我忽略了,他的父母可不是什么真心实意的善侣良缘。
命运早就在沉默的阴影里埋下了祸患的种子。
魔种落地生根,只待时机成熟,便长出它的爪牙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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